文/周兆辉
昨夜梦见故去的爷爷。醒来,竟连爷爷的样貌都记不清了。
于是我竭力回忆,想把爷爷留在我的脑海里。
爷爷很乐观,经常笑,记忆中,他多半是笑着的。他眉眼稀疏,笑起来的时候,花白的胡子微微上扬,额头上的皱纹会随着一起抖动,就像风吹过树林,树叶随风而飞。
我是在爷爷的身边长大的。爷爷去插秧,会把我放在树荫下;他去打稻,会用斗笠给我遮阳;他去赶集,会给我带回糖果……
和爷爷在一起,总觉岁月静好。
家周围有很多果树,是爷爷亲手种下的。每一棵果树,都承载着我们的回忆……
其中有一棵桃树,每年春天都会开出粉红的桃花,煞是动人。
那时候,爷爷教我嫁接果树,说:“咱们不能忘了老本。”
爷爷先是把桃树上端的枝杈劈除掉,弯身把两个主要的枝干锯断,爷爷身体不好,做完这些他已有些气喘。接着他轻轻的把两个分枝从枝干中间劈开,迅速地把良种桃树枝插进去,他手往地上一扫,抓起一小块泥巴,捻碎了,撒在枝干劈开的缝隙中。最后,用胶布把桃树和桃树枝紧紧地缠在一起,一圈又一圈,不厌其烦。
做完这些,已有许多豆粒大小的汗珠在他的脸上挂着。爷爷用力直了直身子,笑着说:“以后就有桃子吃了。”
爷爷是个劳碌命,忙了一辈子,他去世前不久,还到学校给我送书。
那年,我读初二,爷爷七十九。我在县城读寄宿,半月回家一次。放假后返校,我把书落在家里了。只好打电话回家。
电话接通,那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:“喂,你是?”
“爷爷,是我,我把书忘记在家里了。”我怕爷爷责怪我丢三落四。
“满仔,你把书放哪了?”没有想象中的责备,爷爷语气温和。
“书落在我房间的凳子上。”
“好,我马上给你送过来,莫要急。”
坐了两个钟头的车,爷爷急匆匆地到学校给我送书,他在学校门口等我。
爷爷看见我来了,眼睛微眯,似乎是在辨认是不是我。我走近来,他看清了之后,胡子和额头上的皱纹一齐抖动起来。
他笑,“满仔,你在学校冷么?”
“不冷。”
“你的脚好了吗?”又问。(那时候我脚上长了很多水泡,是种怪病)
“好了,你不用担心。”我接过爷爷手上的书。
临走,爷爷问我在学校钱够用吗?
“有钱用,你莫担心呢。”爷爷还是硬塞给我二十元钱。
这是怎样的二十元?它又皱又黑,表面布满皱纹,历经世间沧桑。
爷爷转身回去了,我伫立在门口送他。他走出校门,慢慢地,一步一步地走远了。
看着爷爷消瘦的背影,我心中突然迸发出无名的痛楚,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,让我整个人痉挛起来。
后来,爷爷去世了。我在学校读书,没有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,这是我终生的遗憾,没有陪爷爷走完人世的最后一段路。
出葬时,我跪在路边为爷爷送行,抬头瞥见,爷爷嫁接的那株从未开过花的桃树,竟然开花了。桃花很是鲜艳,红得逼人,在小雨的濯洗下,像刚出生婴儿的脸蛋,红扑扑的。
爷爷葬在遥远的高山上,在山上我能望见家的方向,我想爷爷定能望见家在哪儿,并能看见这朵朵粉红的桃花。
之后的每年春天,桃花都会如期而至,像是两个人的约定。粉红的桃花在风中轻摇,我似乎听到了朵朵桃花的笑声,耳边又传来了爷爷的笑声,穿越时光的河流,在我脑海中回荡。
那桃花也骤然变了样,它们拼凑在一起,似是爷爷额头上的皱纹,在风中轻轻地抖动……